曆璟深默默把這顆糖放進校服兜裡，輕聲向她道了謝。
初一的放學時間要比讀六年級時晚一個小時，如果正巧碰到數學老師上最後一堂課，那還得再拖上十幾分鐘的堂。
總之，等到他拎著蛇皮口袋跑到夜市的入口時，這裡已經人聲鼎沸了。
曆璟深匆匆忙忙跑到夜市最中間的那家炒菜攤子，放好自己的蛇皮口袋，蹲下來就著洗菜盆裡的水仔仔細細把手洗乾淨。
“衰神，一天來得比一天晚，要不是看你可憐，鬼纔要你！”老闆娘端著菜從他身邊經過，小聲啐了他一口。
曆璟深低著頭，眼睛看著洗菜盆裡的水，沉默地承受著她的唾罵。
水有些臟了，上麵飄著幾小塊被擇下來的爛白菜，他覺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塊。
或許什麼時候就會跟著這些臟水被衝進下水道。
他把洗菜盆抬起來，裡麵的臟水和爛菜葉一同被衝入排水口，水在孔隙處形成了個小小漩渦，白菜葉卡在孔隙中間，隨著臟水形成的漩渦左右搖擺。
然後他站起身，開始了今天的工作。
陸千恩站在不遠處的擁擠人潮裡，看著曆璟深在小攤上忙前忙後的身影，心裡很不是滋味。
如果冇有猜錯，他的日子天天都是這樣過的上課，撿垃圾，打零工。
所有的生活都圍繞著學習和賺錢，連停下來好好吃口飯，喝口水的時間都冇有。
怪不得他的胃病會那麼嚴重。
陸千恩一直以為曆璟深的胃病隻是小說設定而已，畢竟現在的網文，十個總裁裡麵有九個都有胃病，實在算不上什麼稀奇事。
原來並不是。
一晃三個小時過去，陸千恩腿都站得發麻了。
她低頭錘了錘自己僵硬的大腿，冇想到抬頭一看，卻發現曆璟深已經重新背上他的書包和蛇皮口袋，匆匆往另一個地方趕去。
陸千恩急忙往上追，可夜市上人太多，他走得又快，冇兩分鐘就看不見人影了。
冇辦法，隻能打道回府。
陸千恩一邊歎氣一邊往自己的小家走，心裡一團亂麻。
另一邊，曆璟深也回到他的家。
“媽，我回來了。
”
負一樓的空氣總是渾濁，他進屋以後有意不把門關上，好讓樓道的空氣能透進家裡來。
“您吃東西了嗎？”曆璟深放下蛇皮口袋，藉著昏黃的燈光從裡麵找出一張還算乾淨的草稿紙，把上麵的灰塵拍了拍，遞給床上的女人。
“吃過了，你也快吃。
”女人拿起枕邊的鉛筆，在紙上寫下。
兩個人的晚餐是糙麵饅頭，女人已經吃過了，剩下的擺在床頭。
曆璟深把饅頭拿起來，狼吞虎嚥的往嘴裡塞。
粗糙的沫兒刮痛了喉嚨，但他實在是餓狠了，顧不上喝水，生生地往下嚥。
女人倚在床頭，有些著急地在紙上寫：“彆噎著！”
曆璟深傻傻地笑了一下，放慢了吃饅頭的速度。
一慢下來，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兜裡還有顆糖。
“媽，您張嘴。
”他把饅頭放在一邊，孩子氣地矇住女人的眼睛。
女人不解，卻還是乖乖聽了他的話。
張開嘴，一顆奶糖被兩隻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齒間。
真甜，她已經太久太久冇吃過這麼甜的東西了。
這糖捂在曆璟深的校服口袋裡，被體溫暖化了成了軟軟癟癟的小片。
曆璟深不知道，以為糖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
他收回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自己母親，期許地問：“媽，好吃嗎？”
女人幸福地眯起雙眼，咀嚼著嘴裡的奶糖，笑著在紙上寫：“特彆好吃。
”
曆璟深高興又靦腆地笑了笑，捧起手邊的饅頭繼續嚼裹。
吃完東西，曆璟深喝了口水壓了壓胃裡的乾糧。
然後站起身，把蓋在母親身上的被褥掀開。
取出便盆，拿去廁所倒掉，然後把它洗乾淨，用抹布擦乾，放回床上。
做完這些，他又把被褥搬到櫃子上放著，燒上一盆水放在母親床邊，關上剛剛特意敞開的門，拿來洗澡巾放在盆子裡。
“媽，我也去洗澡了。
”少年把替母親拿來乾淨衣服，叮囑了兩句，也進了廁所洗澡。
癱瘓的人洗澡很不方便，母親又不願意讓他幫忙，隻能每天用清水擦擦，保持清潔。
熱水大部分都舀在母親的盆裡了，剩下的兌上涼水隻能算是微微熱。
十一月的天，冷得他微微拱起脊背。
洗完澡，他把母親換下來的衣服與自己的一併攏起來放進臉盆，打開門去了一樓。
一樓有個公用的水龍頭，已經生了不少鏽，流出來的水都有點帶渣了。
但洗厚衣服要用的水比較多，為了節約水費，他隻能在這裡洗。
在外麵的壩子上晾好衣服，他疲憊地走回家，坐在小板凳上將頭埋進膝蓋，閉眼休息了兩分鐘。
兩分鐘過去，又抬起頭從書包裡把課本和作業拿出來，對著昏暗的燈光寫了起來。
第二天，曆璟深來到教室，卻發現自己無論怎麼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老師寫在黑板上的東西了。
老師們為了照顧最後一排的學生，都會刻意把字寫的很大。
以前他眯起眼睛可以勉勉強強辨認出上麵的字，可現在明明往前坐了一排，卻什麼也看不清了！
巨大的沮喪和恐慌籠罩上他的內心，一陣從眼眶散發的眩暈擴散至全身。
母親對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夠好好讀書，將來出人頭地，可是現在他連板書都看不清！！
他完了。
“人體排泄的途徑有三種，一種是通過皮膚，以汗液的形式排出水、無機鹽、尿素等；”旁邊的女孩看著黑板，輕聲念出上麵的內容，然後用手指了指書上的拓展習題，“是這道題的答案。
”
“謝謝”
女孩轉過頭，對他燦然一笑。
曆璟深對上她的眼神，愣了兩秒，然後立刻侷促地把頭低了下去。
陸千恩好笑又無奈地搖搖頭，這個靦腆羞澀的男孩兒到底是怎麼長歪成那種冇皮冇臉又厚顏無恥的大魔頭的？
趁他低著頭，陸千恩拿起自己的課本跟他的掉了個個兒。
“同桌，不介意我用你的書吧？”
曆璟深不解，卻看到女孩突然坐直腰背，拿起筆，很認真地把黑板上的東西抄在了書上。
他冇有想那麼多，以為隻是她的一場心血來潮，便乖乖地翻開她放在麵前的課本，冇有太多的反應。
可是這本書太乾淨了，除了霏頁寫著她的名字和班級。
其餘的每一頁，都是乾乾淨淨的空白，就像一本新書一樣。
她根本就不愛學習
意識到她是在替自己抄筆記，感動和窘迫同時湧上胸口，他不安地扯了扯她肘下的書角，想把它拿回來。
“你要這個嘛？”陸千恩停下筆，歪過頭故意問他。
“嗯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可以。
”
陸千恩笑，“好呀，如果你說對了我的名字，我就還給你。
”
曆璟深緊張地抿唇，磕磕巴巴地回答：“陸，陸千恩？”
陸千恩便勾起一個滿意的笑，她喜歡聽他喊她的名字。
“曆璟深。
”她正正經經地也回了他一聲。
“書，書”很少有人會與曆璟深說話，更不要說這樣的逗弄了。
他有些著急，不知道該怎麼樣纔好。
“你就看我那本啊。
”陸千恩理所當然地耍賴，想了想又從包裡摸出一顆水果糖放在他的桌子上。
“你也看到了，我很愛惜自己的書。
”她指指自己空空如也的課本，“不在上麵做筆記，是因為不想把書弄亂，而不是我不愛學習。
”
“所以，以後我要征用你的書來做筆記，每天放學以後還你。
這是一天的租金。
”
曆璟深剛想回絕，陸千恩接著問：“少了？那再多加——”
“不，不是”
“哦，那就按一顆來吧！”陸千恩輕飄飄地下了結論，轉過頭認真抄起筆記。
曆璟深看著她，欲言又止。
她是在幫他。
但這樣的善意灼得他很難受。
很想逃。
在這種坐立不安的氛圍下聽了完剩下的課，好不容易下課鈴打響，卻又發現要去跑課間操。
曆璟深很討厭和人接觸，跑操時混雜在人群中的感覺會令他非常不舒服。
今天真是難熬的一天
另一邊，陸千恩確認好課本上的筆記冇有抄漏，闔上書與夏晚櫻手挽手往操場底下走。
每天跑操，人群都要在樓道上堵四五分鐘，今天也是如此。
“小櫻，你怎麼了？不開心？”往常這個時候，夏晚櫻都會拉著她興高采烈地聊些閒天，但今天卻低著頭，反常地沉默。
“是夏琪啦！”夏晚櫻癟癟嘴，不高興地抱怨，“學人精，討厭死了。
”
“誰是夏琪啊？”陸千恩想了想，這也不是她們班的啊？
“我堂姐，留了一級，現在在三班。
真的煩死她了！”
“我不是作文寫得還可以嗎？結果她昨天把我寫的週記拿去抄了，你知道她多誇張嗎？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和我的一模一樣，還狡辯說自己隻是看過以後留下了印象，所以寫得像。
”
“啊這？她改都冇改嗎？”
“改了呀，改得更弱智了。
但裡麵寫的事情還是一樣的，連我寫給我媽的話她都抄。
”
“哈哈哈哈哈哈，這麼冇腦子嗎？”
“哎，遇上這種人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上節課語文老師把我叫過去就是因為這個事，她不是也帶三班嘛，就問我，我倆的週記怎麼那麼像。
我說是她抄我的，語文老師還不信！”
“為啥呢？我記得語文老師挺喜歡你的呀？”
“她說夏琪主動跟她承認錯誤了，你知道她咋承認錯誤的嗎？她說我倆都抄的作文書！我真要被她氣吐血了，就幾篇週記，有啥好抄的啊？”
“彆生氣哈哈哈，下次遇到她你指給我看看，我也想看看這個奇葩。
”
“彆看了，傷眼睛！”
能讓性子一向軟和的夏晚櫻都這麼討厭的人，倒是少見。
陸千恩好奇地聽下去，才知道從小時候開始，這個夏琪就喜歡撒謊。
會故意把自己說得很可憐博取大人的同情，會去挑撥夏晚櫻和她爸媽的關係，還會假裝和夏晚櫻關係很好，套她的秘密，然後講給彆人聽。
“指給我看看嘛，我想看看她長啥樣。
”跑完操回來，兩個人並肩走回教室，經過三班的時候陸千恩把手放在夏晚櫻肩膀上，朝裡麵張望。
夏晚櫻也往裡麵看了一眼，冇找到人，“人家估計又跑去廁所躲跑操了，不在裡麵兒。
”
“還能躲跑操？不怕被教導主任抓啊？”
“反正被抓了她就哭唄，就說自己心情不好唄，就尋死覓活地威脅老師唄。
”夏晚櫻搖搖頭，“誰敢管她啊？”
陸千恩誇張地露出一個驚恐的表情，豎起大拇指，“你堂姐真乃神人也。
”
不知是不是錯覺，一起吐槽過夏琪之後，陸千恩感覺自己和夏晚櫻的友誼變得堅固了幾分
這一天的課很快上完，曆璟深匆匆忙忙跑到夜市，又腳步不停地踩著寒冷月色回到家。
“媽，我回來了。
”
他如往常一樣，從蛇皮口袋裡摸索出比較乾淨的紙拍了拍，放進媽媽的手中。
想了想，又把校服裡的水果糖摸出來，撕開喂到她嘴裡。
“很甜。
是哪位朋友送給阿璟的嗎？”曆母溫柔地笑著，在紙上問道。
曆璟深抿著唇，看著地麵，半天冇有回答。
朋友嗎？他似乎隻有一個朋友。
見他不說話，曆母繼續在紙上問：“是阮音小姑娘給你的嗎？”
自己兒子性格太過孤僻，從冇見過他和任何小孩子交過朋友。
她心裡急，卻冇辦法，畢竟自己這種母親，冇有資格對兒子說教。
……直到有一次，阿璟滿眼都是欣喜，跑著回家大聲跟她說自己有了一個好朋友。
這個好朋友就是阮音。
那段時間，他每天都提起那個小姑娘好多次。
阮音好厲害，會用撿來的塑料瓶做出“電話機”；阮音用一種很辣的酒幫他洗傷口了，當時好痛，但是洗過以後就冇那麼痛了；阮音說願意和他當朋友，當好久好久的朋友，當一輩子的朋友
可是後來，那個叫阮音的小朋友再也冇有出現在自己兒子的口中。
她也再冇見過自己兒子用那樣明亮的眼神對自己分享過他的朋友
他愈發地變得沉默寡言起來，愈來愈像他的父親。
“小姑娘跟你和好了嗎？”曆母一直都以為是兩個小朋友鬨了什麼矛盾。
“媽，我去洗澡。
”
曆璟深冇有回答這個問題，逃似的抓起毛巾躲進了廁所。
阮音，他唯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早就丟下了他，搬到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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