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棹一貫的腔調如此,藏著故事。
那瞬間,蔣滿卓心抽了一下。
隨之像久在水裡憋氣,猛一呼吸,她聽到乒乓球彈在塑膠地上的咚咚心悸。
腦子裡過電影般,混沌地滾動很多幀。
印象裡,李棹長了張很乖的臉。
記得第一次見他時,戴銀色鎖骨鏈,碎短髮,黑色套頭長袖,印著國外老樂隊的小標,工裝短褲。
蔣滿卓當時就想。
這人要麼是藝術家,要麼不喜歡女的。
要知道,那時的潮流是耐克阿迪和殺馬特,而他已經預判了五彩斑斕的黑。
十六歲,冷山皇家樂團首席鼓手,十七歲,頂級架子鼓品牌代言人。
誰也想不到,那之後的幾個月,他離開國外頂尖爵士樂團,回到北方家鄉平城,想要組建支實驗派的搖滾樂隊。
而同時期的蔣滿卓,還是個在應試教育百舸爭流中玩泥巴的菜狗。
所以長一段時間來,在他麵前是自卑的。
包括現在。
曾天真預演過很多次,在舞台上,廣告大屏裡……跟他隔空相望或怎樣,被簇擁而上。
她虛榮地想向李棹證明我混得不錯,卻越發現虛榮在耀眼的人前一文不值。
身後腳步聲愈發明晰,蔣滿卓撥了把額前頭髮,從容轉身,恢複麵無表情。
眼前的人,漸漸和她想象無數遍的模樣,一一重合。
李棹拐著調兒說。
“蔣滿卓,變好看了。
”
黑冷帽,花襯衫領翻出闊外套,白水洗褲,塌半邊胯,半插兜靠在壁畫,自顧自寒暄。
長了副安靜的模樣,但談不上溫文爾雅。
平時一笑讓長輩覺得這孩子真禮貌而且肯定不會說謊話,偶爾單邊臉笑帶點壞。
虛偽又客套,這很李棹。
蔣滿卓怔向眼前疊穿得囉裡八嗦的人,心說這人騷包的毛病是一點冇變,話到嘴邊,半天隻冷冰冰迸出一句。
“不知道展館內禁止抽菸?”
“那小屋子,門口貼著標識,我當是吸菸區呢。
”
“你是傻逼嗎?”
李棹搖搖頭,象征性的。
嗯,還真是個傻逼,冇看扁他。
“警報器響了那麼久還待裡麵,真著火了,等死?”
“靜待其變嘛,人要順天命。
”
“李棹,你是不是缺愛?”
“我缺愛?”
“不然刷什麼存在感?拉響警報恨不得昭告天下老子殺回來了是唄。
”
李棹翻過“禁止跨越”的欄杆,斜坐在池邊的長椅,“你想多了。
”
刀哥一身虛汗呼哧跑來,“滿姐,咋不接電話……”
當刀哥在蔣滿卓身旁站定,他陷入了靜默,空氣中隻剩刀哥粗重的、試圖平緩的喘息。
許久,刀哥從褲兜掏出包壓癟的煙,抽出來兩根,遞一根給對麵。
大家變化都很多,變得成功,變得成熟,變胖變瘦。
唯獨李棹,一如從前。
刀哥和李棹臉對臉,沉默地吞吐煙霧,罔顧耳畔刺耳又瘋狂的警笛鳴叫。
蔣滿卓被晾在一旁。
握手機的手還在抖,滑麵手機殼上沁出一層水汽。
那時候刀哥和老福簡直跟李棹如影隨形,像太上老君常伴的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
“我剛還說呢,哪個孫子在我地盤抽菸,原來是你啊,”刀哥硬著嗓音,話裡帶怨。
“刀哥,西裝買小了。
”他下巴挑向對方襯衣釦,被飽圓的肚子撐滿。
“李棹,你他媽真不是東西。
”
“我人還行吧,”李棹把煙碾滅在紙杯裡,“看來大家過得,都不怎麼樣嘛。
”
而後他挑眼望向蔣滿卓。
她正冷眼環視周遭,最後聚焦在中心的李棹。
視線相對,她感到羞恥。
她喜歡李棹的渾,喜歡他嘴裡不吐實話,但當六年等待換來這樣的態度,忽然發覺自己是笑話。
蔣滿卓甩了句我還有工作,披上外套走了。
李棹佯作疑惑,“她不是找我嗎,怎麼走了?”
“你一向有分寸,”刀哥眯眼察言觀色,“但你對滿姐,是不是過分了點?”
李棹揣著手賞景,冇接話。
“全世界都知道蔣滿卓喜歡你。
”
李棹無辜聳肩,輕描淡寫,“我就不知道啊。
”
“那你現在不就知道了?這幾年她不容易。
”
“這年頭誰過得容易?”
“你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
“我不喜歡蔣滿卓,冇可能,懂?”
李棹眼底閃過平靜的敷衍,每當他出現此神情,就是要對方閉嘴。
刀哥從鼻子裡嗤了聲。
“不喜歡也成,彆得了便宜又賣乖。
”
他環看這偌大的展廳,“今非昔比,滿姐現在,不缺人追。
”
“行,”李棹拖長尾音,“五六年冇見,你就教育我點這。
”
“走之後,你去哪了?”
“回北歐讀書,順便在那什麼樂團混吃等死。
”
冷山皇家音樂學院,冷山皇室爵士樂團。
刀哥總調侃名字裡沾點royal的聽著像個野雞大學。
但百度百科說那是,世界打擊樂的殿堂。
他十七歲時意氣風發地離開那裡,在十九歲又回到樂團,就這樣輕飄飄地被他說出口。
他不喜歡。
“不愧是皇室,胸襟寬廣,被鴿過一次還願意收留你這種欺師滅祖的白眼狼。
”
“嗯,我冒著烈日暴雨在師父屋前跪了三天三夜,磕九百九十九個頭,在我要自斷雙臂時,他同意收我為徒了。
”
“北歐哪他媽有烈暑啊?你扯犢子好歹尊重下聽眾智商吧。
”
刀哥朝李棹肩膀狠狠夯了一拳頭。
“所以,你不生我氣了。
”
李棹的語氣是肯定的。
“週六晚上請哥幾個喝酒,賠禮道歉。
”
“冇問題。
”
李棹扯著嗓子懶懶地後靠,壓著椅子探向蔣滿卓離開的方向。
空蕩蕩的走廊。
還真走了。
-
蔣滿卓坐在周遭公園的長椅上,在凜冽的寒風裡平複心情。
凍枝垂下霧白,攢出青澀的芽。
過了很久,訊息介麵才彈出刀哥的回覆。
「李棹研究生畢業剛回國,跟吳汶哥先碰了麵,估計想趁這次音樂展試水,冇想到是你在辦展。
」
「他是來麵試的,趁著合同沒簽,現在推掉來得及。
」
蔣滿卓鼻子凍得發紅,她狼狽地吸不知道是鼻涕還是眼淚,用發了麻的手指敲打鍵盤道。
「躲什麼,這樣纔有意思。
」
熄掉螢幕,她一下像剝了筋似的放空在椅子上,仰望朝天,破涕為笑。
她總想,那個冬天太溫暖了,以至於而後每一個寒風割臉的日子,蔣滿卓都向那搖曳著燭光的童話索取可憐的餘溫,在凜冽中等著手中的火柴熄滅。
可是無論如何,李棹回來了。
十來分鐘後。
統籌組的實習生尋到公園。
“滿卓姐,設備已就位,咱們過去?”
經過撞見李棹這件事,蔣滿卓用腳趾頭都能猜到,那兩個據說深藏不露的技術流,就是李棹和吳汶。
一個打鼓一個鍵盤都能玩出花來,確實是他倆的風格。
不過今天不行,太狼狽。
“你們定奪就行。
”
“可這畢竟是你的個人展啊。
”
“沒關係,那兩個人我很放心,簽合同就好了。
”
實習生的話哽在嘴邊,半天,怯怯地擠出來一句,“姐,我們不懂實驗電子,你要不還是去盯一下吧……”
蔣滿卓很要命地吸了口氣,冷氣竄鼻。
謹慎怕擔責幾乎是實習生通病,她雖然大多數時候比較冷漠,但確不願給剛工作的小孩帶來精神困擾。
於是她腦子兩全其美地抽了一下。
“我要接個朋友,你們替我定奪吧。
”
說著她點開剛剛江舫發來的語音,「小滿,你到機場接完我直接去你家……」
播放到一半,她及時按停了。
本來想證明一下自己冇有耍大牌是確有其事,但這個語音公放出來似乎也……
挺讓人想入非非的。
實習生侷促地嚥了口水。
滾圈女神蔣滿卓,是什麼時候,有男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