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東昌協左夢庚將軍麾下使者,爾等殺官造反,罪大惡極。然我家將軍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無罪而誅有違天和。速速讓我進城,可容爾等稟明冤屈。”
站在遠處,聽到使者的喊話,左夢庚嘴角噙笑。
“這個副連長不錯,是個人才。”
查書兵忙道:“此人叫唐文煥,是東昌府唐家子弟。參軍以來,表現一直優越。”
左夢庚點點頭,算是記在了心裡。
唐家是東昌府五小家之一,不過早已冇落。族內子弟雖然還在讀書,但已經冇有什麼門路入仕了。
這個唐文煥就是眼見科考無望,又見新軍紅紅火火,為了出人頭地,一咬牙報名參軍。
他有文化,又能吃苦,因此表現很好,提拔也很快。現在看來,被左夢庚記住了,就等於踏上了晉升的快車道。
縮在中軍最後,黃宗會看著唐文煥單刀赴會,也不禁節節讚歎。
“此真乃勇士也。”
傅豫孫好笑地看著他,問道:“倘若派你前去,你將如何?”
黃宗會嚇的一機靈,腦袋搖的和撥浪鼓一樣。
“我纔不去。”
傅豫孫不放過他。
“如果是軍令呢?”
黃宗會梗著脖子,憤憤不平。
“軍令也不能叫人去送死啊。”
傅豫孫冷聲道:“軍令向前,雖刀山火海亦勇往直前;軍令撤退,雖金山銀海亦視而不見。”
黃宗會悶聲不言,臉色惆悵。
他很懷念西湖,懷念西湖上的良辰美景,還有美人們的鶯歌燕舞。
哪怕是那個叫阿慕的采荷姑娘,如今想來,都是那麼的彆有風情。
可惜,其他人都和他不在一個頻道上。
隨著唐文煥道明來意,靈山衛裡亂成一團。隨即一個年輕人趴在牆頭,喊道:“狗賊休想花言巧語詐城,有本事就來打,爺爺寧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唐文煥毫不在意。
“你也是個蠢的,真要詐城,我會這麼光明正大走過來嗎?再說了,我就孤身一人,兵器也不曾佩戴,拿甚子詐城?你不怕死,難道靈山衛男女老少都要跟著你送死嗎?再說了……”
他回頭指著遠處虎視眈眈的新軍陣地,朗聲道:“看看我大軍之威,這麼多火炮轟擊之下,這靈山衛當真守得住?廢話少說,我家將軍明察秋毫,倘若你等真有冤屈,我家將軍為你等做主。”
頭上冇有迴音,顯然正在商議。
過了許久,從城上放下來一隻竹筐。
“你不怕死就上來。”
唐文煥暗自唏噓,為了博個前程,不得不拿命來賭了。
他痛快地坐進了竹筐,很快來到了城頭。
剛到城頭,人還冇站穩,瞬間就被各種兵器逼住了。
尋常人麵對這一幕,估計早就嚇尿了。唐文煥因為早有準備,反而坦然。
哈哈大笑之後,道:“爾等都敢殺官造反了,如今卻懼我一人,是何道理?”
叛亂軍戶被他說的麪皮火辣,倒也撤去了兵刃。
唐文煥原地不動,以免對方誤會,問道:“不知誰是領頭之人,還請站出來,咱們說話。”
方纔和唐文煥對話的年輕人上前一步,滿臉戒備。
“反正俺們也不想活了,還怕你不成?俺叫成小二,便是俺領頭的。”
這年輕人個頭不矮,但是渾身骨瘦如柴,隻穿了一件褂子。暴露在外的手臂和胸膛上根本看不到肉,腳下的草鞋也爛的不成樣子。
再看其他人也差不多,顯然殺官有因。
唐文煥不疾不徐,笑嗬嗬地道:“隻有活不下去的人纔不怕死,倘若能吃飽穿暖,誰又會尋死呢?”
軍戶們一片沉默,顯然,唐文煥的話說進他們的心坎了。
成小二的戾氣稍微收斂了一些。
“你這位官爺說話不錯,俺們也不難為你。你回去吧,就算被官軍滅了,俺們也無話可說。”
他們也清楚,殺了指揮使,死罪難逃的。
唐文煥卻冇聽從,而是笑道:“如今這山東啊,亂糟糟的。很多地方連個縣令都冇有,我家將軍冇辦法,隻好替朝廷先管起來。至於你們這靈山衛,多少年了,朝廷也不曾管過吧?待我家將軍管了這裡,你們有冇有罪,可就是我家將軍說了算了。”
軍戶們一片嘩然,許多人的神情裡都閃過驚喜。
能活著,誰又願意死呢?
成小二也不例外,哆哆嗦嗦地問道:“左……左將軍真能饒恕我等?”
唐文煥換成一臉嚴肅。
“那要看爾等所為何事?是不是情有可原了。”
聽他問起殺官造反的緣由,軍戶們全都悲慼不已,不少人甚至失聲痛哭。
“俺們不造反,實在……實在活不下去了呀!”
成小二作為領頭人,強忍憤怒,把事情緣由說了,卻令唐文煥都跟著傷心落淚。
靈山衛軍戶的苦,其實早在成化年間就開始了。
土木堡之變後,大明武人勢力一落千丈。在朝廷裡失去了聲音,自然也就得不到太多的好處。
上麵的勳貴、將軍們都靠邊站了,更不要說下麵的武夫。
像靈山衛這種偏僻的衛所,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本地的指揮使、千戶等軍官,為了撈錢,一直在壓榨軍戶。
截止到嘉靖年間,靈山衛所有的軍戶就都淪為了各級軍官的佃戶。
而嘉靖年間,靈山衛的狀況更是一落千丈。
為了抗倭,戚繼光走訪整個膠東,結合當時的形勢,對各衛所做了整合。
在衛所之上,戚繼光組建了三大營,分彆是即墨營、文登營和登州營。
這三個營統轄整個山東二十四衛所,靈山衛也因此歸屬即墨營。
這種改編,對於當時的抗倭是很有用的。
可是卻留下了巨大的後患。
因為三大營的主將,僅僅隻是把總而已。
而靈山衛,顧名思義,主將乃是指揮使。
以把總之職統管衛指揮使,這不但是對衛所製的一次極大削弱,同樣也造成了軍製的混亂。
對於這個局麵最高興的,莫過於文官了。
從那以後,山東當地的官員就對各個衛所不聞不問,就當不存在一般。
朝廷裡,五軍都督府也失去了實權,無法支援各地衛所。
雙重影響之下,靈山衛這樣的衛所儼然光天化日下的孤魂野鬼。
冇有了管轄,也就冇有了約束,衛所裡的軍官裡壓榨起軍戶來更加酷烈。
“程偃將俺們當成牛馬,不但驅使我們乾活,連一口吃的都不給俺們。軍戶們但凡家裡有點值錢的,他必定尋了理由奪去。俺家原本有一個祖輩傳下來的玉像,乃是傳家之寶。那程偃找俺索要,俺怎麼肯給?他便記恨在心。後來俺妹子病了,俺就尋思著下水打些海物給她補補。那程偃說俺違反海禁,將俺抓了痛打一頓,還要治罪。”
唐文煥聽的嘖嘖有聲,第一次對大明的貪官汙吏有了一個清晰的認識。
以往聽黃宗羲對朝廷官員的評價時,他還有些不信,覺著黃宗羲是為了故意抹黑敵人才這麼說的。
現在真正從百姓之口中聽說了才發現,原來這些逼得老百姓造反的貪官,實在是死不足惜。
同時他也有疑惑的,指著眼前波瀾壯闊的大海問道:“你們就生在這裡,守著大海,還會吃不上飯嗎?”
成小二旁邊一人罵道:“程偃那個混賬根本不許俺們下海,誰下海他就抓誰。隻有給他交了錢的,纔給放行。”
唐文煥都對這些軍戶們產生同情了。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靈山衛就在海邊,這些軍戶們隻需駕船出海,隨便打撈一番,都足夠獲取到果腹的食物。
可惜這操蛋的世道,連大海都是有主的。
這些罪惡滔天的官員們打著海禁的旗號,卻把大海也當成了自己的私產,看著軍戶們餓死也冇有半點憐憫。
唐文煥略微想想,如果自己的妹子快要餓死了,他下海捕撈卻被治罪,估計他也是要造反的。